现在周围的气息其实与实际情况有些不相匹配,严格来说外面无论是温度还是景象都已经是冬天的模样,但车内还是彻头彻尾的阴凉。如果硬要形容,大约有七八成的深秋,和两三成的大寒。
车在不知道是国道还是高速公路上悠悠然地行驶,时速接近80公里却仍然稳如泰山。这就是所谓匀速运动的魅力吧,当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运动也是一种静止,或者说,你根本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在运动。
靠后座位的很多人已经把车窗的窗帘拉了起来,但是我并没有拉上窗帘,这片星空怎么看都看不腻。或许是错觉,我竟然感觉这片星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或许我们所处的这个星球只是从太阳系转移了出去,并且不断地在相似的星空下飞驰呢?
和联合政府官员所说的并不同,整个大巴车队速度比预期缓慢了很多,根据前方传来的最新消息,经由黑西服男子转告,我们还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行程。
转达完毕这个消息之后,黑西服男子一脸颓废地靠在了车门旁,坐在了进门的楼梯上,开始打盹。我身旁的“领导者”也完全没有和我搭话的意图,一直在看着手上的一本摘掉封面的书。我索性也继续佯装打盹模样,把椅子靠背调平,斜躺着假寐了。
车里异常的安静,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浸在困倦中,只有我其实一直睁着眼睛直直地瞪着星空。
星空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一直和浪漫挂钩呢?
很多现代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星空这种东西并不是什么需要努力追求,甚至爬到山顶,跑到郊区才能看到的东西。在不远前的古代,星空就如同太阳一般常见,是每一个古人不需要抬起头,就能在远处的地平线之上看到的啊。
人们总把“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对立,殊不知,仰望星空实在是太过平常的一件事情。或许是为了惩罚人类忘记了仰望星空的立场,人们终于失去了另一个每天都会看到的——太阳。
好吧,姑且忘了这些事情,这个星空真的是蛮漂亮的。
我们所坐的大巴一路穿行过大小的山地与丘陵,对周围茂密的植被来说,这真的是它们的末日了吧。
只是沉浸在思想中,我就不自觉地昏睡了过去。虽然身体挣扎着想保持清醒,但此刻车上的氛围实在是过于安逸了,和车外的严寒和冷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徒生了几分安全感。从主观上描述,就是我的最后清醒的印象是一片闪耀着的星空,下一刻,就是极其不情愿的苏醒。
并不是被人催着下车,车仍然在保持悠闲的匀速直线运动,但显然车内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了。车前的黑西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继续摆弄他手中的平板电脑,做出一副在努力工作的样子。我不禁想象,他是不是其实在玩2048或者连连看之类的小游戏,偶尔作出沉思状,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想噗嗤地乐出来。
的确是越来越多的人醒了,中间不知道谁居然打开了车窗,清冷的风一下子吹了进来,没过几分钟,后面一阵嘈杂的不满声,车窗便又关上了。这么一来,我倒也是真的清醒了。
车窗外很大一部分星空被遮挡住了,被一个钢铁巨兽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个巨轮仿佛一块幕布,五彩的星河勾勒出了它的轮廓,它立体的金属棱角反射出星空的彩光,呈现出一张奇幻而壮美的泼彩图。
前面大约数百辆车的刹车灯同时亮起,我们的大巴也开始减速了。一段新的旅程终于又要启程了。
同时停靠在码头的大约有四五艘巨轮,应该都是曾经的豪华游轮,但毫无疑问,现在所谓的豪华游轮应该只剩下一个壳子了。在过去的一年里,联合政府和各个地区自发都进行了一大批的“紧急用”改装,与以往的军用民用互相转换不同,这一次是彻底把所有的军用技术和民用资源结合,打造一大批末日生存机器。
我们所乘坐的“移动的人民公社”就是典型的例子。据传在今年一月的会议上曾经有政府官员质疑这一行动的可行性,以及对生产力的浪费,但经过调查发现,仅仅是全C国的大巴车数量就已经几乎可以满足末日迁徙的需要。即使要重新生产同等量的大巴车,通过全世界内部结构优化调整,把所有相关产业链和工厂直接调动全天候运转,其实只是一周不到就可以完成的任务。
每辆末日大巴都进行了特殊的加固和效率优化,同时搭载了信息处理中枢、能源中枢、物资中枢,人们精打细算到将整个大巴车内的布局如同智能手机内部布局一般。在军用科技和民用资源全力结合的时刻,人们突然发现安全感才是驱动生产力的一大法宝,在那背后的,其实是植根于人类骨髓的对生存的渴望啊。
现在眼前的四五艘巨轮,曾经都是豪华的游轮,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而现在,一切的泳池、五星客房、豪华餐厅,都被打通、拆除,变成一个个停车场和物资收纳中心。
没有任何机构曾经公开过这些“末日巨轮”的详细资料,但粗略估计,每一艘至少可以容纳上千辆末日大巴吧。
车辆在以每数十秒数米的速度阶梯性间歇性龟速移动,车里的人也渐渐都各自忙起来了手头的事情。在这种时期,每个人的手机大多数功能虽然还能用,但大多已经成为了摆设,因为可以用的信号网络大多都被占用了。在这个车里大多数是知识分子,因此电子书和少数纸质书成了人们闲暇时青睐的东西,也有许多人开始尝试写文章写日记。
我是个异类,我除了写文章,主要会锻炼身体。因为我丝毫不妄想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不用依赖体力劳动为自己获得资源。作为一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我在得知一切迁徙计划的当天就把所有电子书库里的小说清空,换上了各种各样的实用生存技巧和健身、搏击技巧。
就这样,整个队伍挪动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面前的巨轮。没有人有闲工夫给每一艘轮船起一个吉利的名字,没错,现在是社会就是节能到了如此地步。此刻的巨轮彻底遮蔽了天空,整个车队浸没在了庞大的阴影中。
最终,车彻底停了下来。
前方是上船处巨大的闸门,两侧有身着迷彩服的人员走来走去,更多的则是和我面前的黑西服男子一样的工作人员。明亮的探照灯打在附近,不停地左右摆动,空中的冰霜和细小的雪花反射出晶莹的光辉,虽然看不到,但可以隐约听到不远处海浪翻涌的声音。工作人员之间互相对话,外面十分嘈杂,还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鸣笛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西服男子揣着的对讲机也连通了信号,响起了噪音。
突然,我察觉到黑暗里有一丝骚动,从闸门旁的亭子里走出来了一队穿着军队常服的人,领头的则是一个穿着褐色风衣的人,大约是五六十岁的模样。从步态来看,大约也曾经是军人。
正在看平板的黑西服男子突然看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神色有所变化。这时,我旁边的青年仿佛也注意到了这个事情,表情极其复杂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又舒展开,变回了一直的模样。
车门突然打开,青年立刻健步走下台阶,在门口突然回头,望了我一眼,立刻走出了门。
之后回想,这一个眼神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我是如何都想不清。我大概更愿意相信他只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把背包落在座位上吧。
我以为到了下车的时候,便起身准备紧随着那个男青年下车。正在我刚刚有起身的准备动作的时候,黑西服男子突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刚刚发生的一切与我没有关系,还没有到下车的时候。
当我放弃下车,并落座的时候,我感到冷汗流过了我的脊背——我发现我其实并未起身。我向来自傲于自己的反应速度,从小时候玩一切的射击类游戏从来都是很快成为高手然后厌倦。记得初中有一次去饭店吃饭,正值搞活动之际,只需要在倒计时正好到十秒的时候按下触屏上的按钮就可以获得免单。这是一个考验人默数能力的游戏,也就是考察人脑海中的计时能力。但我是看到倒计时显示为9.89的时候轻微移动了手指,考虑了0.09秒的反应速度、0.01秒的移动速度和0.01秒的计算机反应速度,使得倒计时正好呈现出10.00。
学过一切搏击的人都清楚,在行动的前一刻所有人都会进行一个准备动作,有经验的搏击运动员可以察觉这一点并且进行回避。
而刚才,从黑西服男子察觉到我想要起身,到我意识到他的眼色停止动作,我的身体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起身——而起身理应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动作。
正在我思考之际,黑西服男子小跑着下了车,我看到他最后的表情是一副惶恐不安又毕恭毕敬的样子。下车之后,他冲着司机挥了挥手,车门应声关闭,接下来是一段沉默。对于车后大部分乘客来言,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下去了两个人,而是在疑惑门为什么开了一下,是不是出了故障。
大约半小时后,大巴的门再次打开,由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穿着迷彩服的军人领着我们全体下了车,进入了闸门附近的一个船上的大厅,司机则负责把大巴开到了巨轮深处的停车场里。
大厅大约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天棚高约四米,和传统山东民宅类似的厅堂高度。无论天花板、四壁还是地面,都是清一色的水泥地,有的地方用钢板进行了加固。
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十分压抑,除了我们车上的人大约还有一个车的人,光源是和室外一样的探照灯,从地面向上打光,经由天花板反射到地面上。其实并没有多亮,但对于已经习惯了星空为光源的我们来讲,这个亮度已经明亮到眩目。
墙壁上用白色的喷漆以打印体写着若干数字和字母,我倚靠在一个庞大的“Z”下面百无聊赖。我很清楚,即使面对的全部是未知,我也总要接受,目前完全是任人发遣随人调配。
耸肩。起码,现在没有安全危险,也没有生存威胁。
大厅内的人最初是一种无规则的布朗运动,很快在自己熟悉的人附近停留住,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渐渐分散向墙壁附近靠着休息,也有席地而坐者。仔细看看,可以发现大厅里呈现了几个中心,又有几个负中心,而我恰好在几个团体的交错处,毫无存在感地湮灭在众人里。
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隐藏在大厅角落里的四个音响发出了广播的声音。
“各位乘客大家好,我是来自人类联合政府的工作人员。大家都有一个曾经居住的地方,但我希望大家暂时把它忘记。接下来我们会踏上漫长的旅程,大家也将重建自己的家园。”
“我们曾经介绍过了我们建立的临时领导机制,这将影响我们之后的计划、工作,包括物资分配等等。接下来为大家详细介绍一下具体流程。”
我提起精神,开始仔细地听。
“每一个人都会被分配一个纯黑色的手环,大家看这个外形可以知道,就是由市面上常见的几种运动手环改造的。每个手环都保留了显示时间、心率和发送接收信息的功能,并额外增加了许多功能——大部分是基于NFC、传送数据的软件领域的调整,例如实时交流和在线投票等,希望带给大家许多惊喜。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每一个手环在戴上后都需要特殊设备摘下,手环也是在物资点领取物资的唯一凭证。”
后来,这个手环被称作“末日镣铐”。
“领导者会得到一个红色的手环,和普通手环一样,一旦戴上都需要向联合中央政府相关部门申请才可以解开。除了普通手环有的功能以外,该手环的主要功能有:显示物资资料及其领取的信息、定位、显示及操作本车每一个成员的信息、与总部联系或发送求救信号,除此以外,在硬件上也加装了更多的传感器,功能十分冗杂,在此不再赘述。”
“以后的公共信息会发送到领导者的手环上,并通过领导者的手环近距离发送到方圆一百米内的本车成员普通手环上。大家需要了解的下一步信息都会在初始化之后显示在手环上。”
“接下来大家需要最终确认本队伍的领导者,在本大厅的是两到三个车的成员,领导者可以经过协商对本车成员进行调整。在大厅一端的门口大家需要领取自己的手环并进行初始化,在旁边的基站处进行信息的登记。”
信息量有点大,但我姑且先把所有有效信息记住好了。如果说领导者和普通人手环的差距仅在于此,我是不信的,这完全不符合责任和义务的对等性。
抬头,我发现我们车阳光的领导者径直地走向我:“对不起,交给你了。”他咬了一下嘴唇,在距离我三米左右的地方转身返回去了。
什么?
他转身走的方向是穿着军队常服的几个人,他好像在和那个穿着褐色风衣的人进行交谈,其中一个穿着军训常服的人也在一旁不时地插话。过了一会,那个穿着常服的人竟然走向我了。
大约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讲,我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站姿,摆出了严肃的表情严阵以待。
“你是这辆大巴的领导者吧?”
呃……他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周围许多人围了过来,聚在我们附近。
“我是那辆车的车长,借一步说话。”他把我一路领到外面,直到闸门外面。
这人一脸刚毅,比我的父亲略年轻的模样,从肤色和茧子来看明显是至少当了数年士官的军人,结合年龄,这人并不一般。可惜的是,军服上完全是白板,肩章和臂章都已经摘下,大约仅是作为通行证一类的东西吧。
“听我说,你们之前选的那个年轻人叫做顾炎,他是我的养子,也是我首长的儿子。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或者他的父亲安排的,对你们造成麻烦我表示深刻的抱歉。”
看来摊上麻烦了呢。不过,看起来是要转交领导的职位了?
“不必不必,我需要做什么?”我摆出一副极其开朗的笑容,这一瞬间的转变让他微秒地皱了一下眉头。
“顾炎和你们车上的传达员把事情都跟我说清楚了,他们都很认可你的能力。”换句话说,对我的观点并不认可?但是我只说了自己的观点,哪里来的能力判断?只是客套话吗?还是认可我在那种环境下仍然上台胡说镇定自若的声音?
“他那边的情况你不要管,总之他会和他的生父以及我在一个车上。现在希望你接受你们这辆车的领导者的职位。”
这样,吗。如果是一个人,我简直要狰狞地笑出来了。
“好啊,那我直接跟这位先生说话吧。”我面向西边的黑暗,从楼道里缓慢地走出来了那位褐衣老者。
“后生可畏啊。”
“不敢不敢,在屋里多在打盹,眼睛更适应黑暗罢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车上的成员从18岁到60岁呈正态分布,没有幼儿。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一,女性略多。整体无论从知识水平还是劳动力水平上,都在偏上的水准,当然,比不上贵团队了。”那个明显充满怪物的团队的车辆……
“想必,你也大概猜到这套‘领导者’系统的精髓了?”
“生存。”我说了一半,但就像秘钥一样,一定已经相当于说出了全部吧。
“都是这样的。年轻人,不要对这个世界绝望。”
这次是我回以微笑。
“要我接受你们的要求,很简单,按照我的想法分配两队人员。”
风衣老者挥了一下手,顾炎的养父拿出一个平板,递给了我。平板的内容十分单纯,是一个两列的表格,密密麻麻地写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这显然完全超过了某个车的领导者可以拥有的权限吧……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不敢轻举妄动,也无心做什么手脚,只是希望达成合作罢了。
我拖动两边的长方块,将其左右调换,或堆叠在一列里。简单调整了几个人物,大约都是对双方而言无关紧要的人物。我们随意敲击平板、挪动手指,就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当时的我沉浸在这份激动中,却没有想到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每个人都有控制欲,或者说所有的欲望本质都是控制欲。在末日面前,第一个暴露的就会是这一点。
现在两边的人数已经平均,各有五十个人,我抬起头,凝视着二位长者身后的远方。他们默契地点了点头。
我把写着我母亲名字的方块拖到了另一列。
“交给您了。”
我的母亲,交给您了。
这个平板,也交给您了。
到你了。
我看见他的表情微微一动,显然没有想到会和我达成这种程度的合作关系。我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理解我,但长远看,这对我母亲而言应该是最安全的吧。
我用改装成模拟信号对讲机的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给我的母亲:“妈,保重,我会安全的。”
不到半分钟得到了回复:“好的,妈妈支持你。”
我长舒了一口气,眨了下眼睛,干干地咽了一下。
大概就这样吧。我该独立了,这也是,新的我出生的一天。
“那边的通道可以直接到登记和集合的地方,两个队伍走相反的通道。”穿着军队常服的男子出声道。
我点了点头,准备转头走去。
“别急。”褐衣老者沉思后抬起头,对着常服男子点点头。
我看到他咀嚼肌凸起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把长出一点的那列里的一个名字,拖到了我们这一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名字:“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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